大侠杨过的“三重境界”

【01】

武侠，是成人的童话。我们读到的是一个版本，可细细体会，看到的往往又是另一个故事。

我们听过很多“生亦何关、死亦何惧”，见的却是“人在江湖、身不由己”；听过很多“既见君子、云胡不喜”，见的往往是“欢乐趣，离别苦，就中更有痴儿女”。

我们听过很多“浪子回头金不换”，见的却是“朝为英雄暮为贼”；读到很多“强中自有强中手”，后来才明白，他强由他强，清风拂山冈，他横任他横，明月照大江。

金庸笔下的那些主角们，虽然不时开一下金手指，却没有谁能早早参透，更没有谁生而伟大，自成大侠。

少年时，他们逃不掉辗转求索、迷茫困惑。或是兵荒马乱、际遇多舛，张无忌江湖漂泊；或是灵魂震荡、三观重塑，令狐冲下山后才重识正邪两派，是非曲直。

青年时，他们逃不掉不羁放纵、游离不定。或是懵懂心动、错付真心，王重阳与林朝英兜兜转转欲拒还迎；或是朝秦暮楚、浪迹花丛，段誉遇到王语嫣前，数不清几个好妹妹。

谁能够一步走到海阔天空？有些错，只有年少才能犯；有些弯路，回头看都是风景。

在成为大侠的道路上，没人能够跳级。

【02】

在那些终于成为大侠的人中，杨过是一个特例。

与其他“三好生”相比，他简直是一个坏孩子。他叛过师门、骂过尊长，调戏过姑娘、结交过坏人，以至于在神雕侠侣一书的前五分之四，都和大侠二字毫不沾边。

在漫长的时间里，论武功，他博彩众长却驳而不精。论痴情，虽然决意与小龙女厮守，身边也围绕过陆无双、完颜萍、程英。论心胸，他没有郭靖望着烈烈旌旗说出“侠之大者，为国为民”的豪情，没有萧峰“你们一起上吧，我萧峰何惧”的霸气。

一度，杨过的视野里，没有国仇，只有家恨。

“管他甚么襄阳城的百姓，甚么大宋的江山，我受苦之时，除了姑姑之外，有谁真心怜我？世人从不爱我，我又何必去爱世人？”

他不是一个完人，他有自卑、有嫉妒、有自私、有仇恨。

他有大家年少时的影子，有过叛逆，走过弯路，只为逞一时的快活，不考虑明天和以后。

【03】

从偏激反叛的少年到侠之大者的男人，杨过经过了三次蜕变。这三次蜕变，暗合了王国维“成大事者必经的三种境界”。

第一境：昨夜西风凋碧树，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。

这一层境界，说得是杨过的武功。

成为大侠前，他练成了玉女心经、全真剑法，粗学了蛤蟆功、打狗棒法和弹指神通。此时的他，眼界和际遇已经远超常人。但他深知自己的缺点，东摘一鳞，西取一爪，却无一真正精通。

“但凡卓然而成名家者，都是精修本门功夫者，我究竟该当修习哪一门？”

独上高楼，登高远望，武学之路山阔水长，我究竟要迈上哪一条？

他在山上负手而行，苦苦思索，想了半天，突然心念一动：“我何不取各派所长，自成一家？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，别人既然创得，我难道就创不得？”

综纳诸门、自创一家的念头萌生，阻碍他成为大侠的第一道屏障，颓然倒下。

第二境：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。

在遇到某个女人之前，男人从来都只是孩子。

杨过带着原罪出生——他的父亲是恶人，还恶得江湖皆知。一入江湖，他经得是黄蓉的戒心、大小武的轻视、全真教的欺侮。担负着师父、母亲、家人形象的小龙女的出现，是一个重要转机。

在古墓里，杨过对小龙女敬多于爱，但出了古墓，他幡然醒悟，遇到越多的女子，“眼前幌来幌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。”

小龙女对于杨过，从来不仅仅是个爱人，而是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温暖，这个动荡江湖不变的定点。

她在，他就不是孤身一人。

于是，那个轻薄莽撞的少年消失了，我们看到了一个意志坚定、用情专一，为一人敢与整个江湖为敌、敢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。

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他，衣带渐宽、形销骨立，于是有了草木皆为剑的境界，黯然销魂掌的大成。

【04】

杨过的第三重蜕变，关乎胸怀。

绝情谷是杨过命运的关键转折点。在此之前，他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随心所欲，而绝情谷后，他却要做出一生最艰难的选择：

是拿着郭靖黄蓉的人头救小龙女？还是放过他们，保全襄阳城的千万百姓？

于是，读者就看到了金庸小说里绝无仅有的一幕：男主角真心想杀掉正面人物。

杨过从来不是光明无私的人，但他最打动人的一点，是纵有万千理由沉沦黑暗，却始终有一颗心向着光明。

而种下这颗光明种子的，恰恰是郭靖、黄蓉——眼见强敌来袭，生死系于一线，两人叮嘱对方的竟不是一句当心，而是“国事为重”。

“霎时之间，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，那些‘杀身成仁、舍生取义’的语句，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。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、从来不理会的念头，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。”

自此，杨过“透彻无比”、心思凝定，走出了小我，成就了大我。

之后的16年，是杨过顿悟之后一场更深的历练。16年后的重逢，正是对第三重境界的最佳诠释：

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，灯火阑珊处。

【05】

三次蜕变，犹如三次新生，杨过终成大侠，自此，摆在他面前的，是全新江湖，全新人生。

杨过成为大侠的三重境界，不也是每个人从青涩走向成熟的一个缩影？经过岁月的淬炼，术业上有所专精，感情上更加笃定，从自我变得担当、从偏激变得理性。

回头看这三重境界，过尽千帆皆不是、蓦然回首又见她的那份豁然开朗虽然难得，可年少时独上高楼、为伊憔悴的那份寻觅纠结不也同样可贵？

因为有的心境，只属于特定的年纪：你不能在兵荒马乱的青春谈沉稳，更无法在奋不顾身的年纪求淡定。

因为，没有不羁放纵，哪来老成笃定？没有艰辛砺练，哪来脱骨重生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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