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1月6日

我们从未如此富裕,也从未有过如此焦虑


文/贾平凹

天之高在于它有日月星辰,地之厚在于它能藏污纳垢,在天与地之间,充满着诸神、草木、动物,人也在其之中。这是老生常谈的话吧,但在这些年里,我才体会到了它对我的重要。

太多的冲突和动荡,太多的病疫和灾难,刺激着、威逼着,使我紧张而惶恐,面对着写作,茫然、挣扎,甚至常常怀疑写作的意义。正如人人都知道人最后是要死的,却仍是先活着。几十年前我选择了写作,几十年后写作选择了我,那么,现在怎样去写作呢?

我看过这样一句话: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,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。我认可它的判断。从世界看中国,从中国看世界,人类是出现了困境。如果说战争、动乱、猜忌、威胁,都是因经济衰退、环境污染、能源匮乏、价值观混乱造成的,而究其根本,文化的认同和对抗仍是主要的原因。

人类困境的突围,到了解不同文化,尊重不同文化,包容不同文化的必经之路。这是政治家们的事,知识分子精英的事,同样,也是文学艺术的事。文化越是需要认同,文学艺术越是需要表现自己文化的独特。文学艺术正是表现了自己文化的特性,混乱的价值观才能有明晰走向,逐步共存或统一。

中国的改革在深化着,社会进入了大的转型期,以我的感受,我们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富裕,也从未有过如此的焦虑。一方面是人产生着巨大的创造力,一方面人性的恶也集中爆发。所以社会有了诸多的矛盾。比如贫富差距,分配不公,腐败泛滥,诚信丧失,这些矛盾可以说是社会的问题,信仰的问题,法治的问题,也更是文化的问题。

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下所发生的诸多的国情世情民情,这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。中国为什么要改革,社会之所以大转型,中国正是在走向人类进步的过程中逐步解决着这些矛盾,而完成着中国的经验。

中国的作家艺术家,从来都有它传统的文人精神,这就是天下意识,担当意识。古时的张载有一段话对后世影响深远,那就是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那么在当今,关注社会,关注现实那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。

中国国土这么大,人口这么多,既有东南之繁荣,又有西北之落后,我们常听到由衷的盛世之说,也常看到惊心的危机之相。我们在获得了相当多东西的时候,也失去了相当多的东西。我们在兴奋地欢呼,同时在悲痛哭泣。作家艺术家生存于这个时代,这个时代就决定了我们的品种和命运,只有去记录去表达这个时代。

以我个人而言,我想,我虽能关注、观察身处的这个社会,我不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,我开不了药方,我难以成为英雄,我也写不出史诗,我仅能尽力地以史的笔法去写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,自然地使他们在庸常而烦恼的生活中生出梦想的翅膀。

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个魏晋,那个魏晋洋溢着智慧,充满着哲学思辨和美学思维,其文学、绘画、书法、音乐在精神层次上张扬着生命意识。但是,魏晋却是一个政治高压的社会,一个处于内乱外患,王朝更替转换瞬息万变的社会。魏晋给今天的我们有什么启示呢?我觉得,它的启示在于我们在当今的时代里如何把持自己的风度。

前不久,有人给我写了一个书法条幅,是:

“位我上者灿烂星空,道德律令在我胸中。”

我觉得非常好,体会到一方面,在这个社会,为人得有大的忧患大的悲悯,一方面,为文为艺得有大精神大风度。风号大树中天立,昂首向天鱼亦龙。

文学艺术它应乎天而时行,但不是应声虫,它如燃起的柴火升腾光焰,而不是仅冒黑烟,它文明而刚健,茁壮生长,使社会元亨,同时自身也元亨。中国在人类进步的过程中提供了一份中国的经验,中国的文学艺术也应会提供一份中国文学的经验。

以文学的、艺术的形式去表达这个时代,在表达中完美文学艺术在这个时代的坚挺和伟大,是我们的良知和责任,虽然目下的文学艺术被娱乐和消费所侵蚀、边缘化。但是,我们相信,文学艺术依然还顽强,依然还神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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